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妓女刘小翠。
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,我竟然有些自惭形秽了,远望去她身材窈窕,鼻子挺拔,面部轮廓很美。当她被带到我面前时,我感到这种非人生活对妓女身心的蹂躏,她面黄肌瘦,头发有些稀疏,神情枯槁。她才23岁,本应是含苞怒放的花朵,青春、靓丽,而她却早早凋谢了。她含着热泪向我倾诉误入歧途后的悲惨遭遇。
1、“骗我干这事的兰兰,出去后我要跟她拼了,不是她死,就是我死。”
我叫刘小翠,是个农村孩子,家里最小的老七,14岁的时候爸爸死了,16岁的时候母亲又改了嫁。家里人从此各顾各,没人管我,没人关心我。同村的姑娘王兰兰把我带到伊犁的一家旅馆干活,我在旅馆附设的小食堂里当服务员。很快我发现王兰兰她们几个女服务员卖淫。我那时小,啥也不懂,喜欢探求男女之间的那些事。王兰兰她们与男人的亲昵、露骨的下流话使我觉得既好奇又刺激。她们轮番劝我说:“小翠,你不知道一天睡一个男人有多好,要多风流有多风流,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睡觉有什么意思。”又说“男人的那宝贝儿是世上最好的东西,男女间的那个快活告诉你也白搭,你该去试一试,要不然青春算白过了。”
我说:“我不干,我想正儿八经找个老公结婚,再说公安局正抓着呢。”
我知道这地方不好,也怕自己学坏,但我实在没地方可去,这儿很热闹,也很开心,我也舍不得走。
有一天晚上,我正在睡觉,兰兰回来了,带来一个高大健壮男人。那人脸很黑,没啥表情,他看了就让人怕,象个杀牛的屠夫。我赶紧用被子蒙住头,一动也不敢动,既害怕又恶心,吓出了一身的汗。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,声音刺耳,时间难熬。她俩突然叫喊起来了,我以为兰兰受了伤,猛地坐了起来。屋里亮着灯,我吃惊地看到兰兰紧抱着那男人,她那兴奋、狂燥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
第二天,趁没人我偷偷翻开兰兰的床铺看。她的被子又黑又脏,乱揉成一个卷,真让我恶心。我找到一个避孕套,乳白色的液体流到我手上,床上还有一顶男人的帽子,我拼命嗅着这些东西,真是香极了。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,与一位英俊小伙子性交,快乐的感觉象电穿透了我的整个身体,醒来后我对未来的丈夫进行了多种想象,他很爱我,且温柔体贴。
不久的一天,有一帮小伙子在我们食堂喝酒,他们为一个叫李树的俊小伙过生日,我给他们端菜。兰兰给李树说了些什么,李树喝红了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看,我心里象燃起了一场火。李树突然当众抱住我,抓了一把我的胸部,喃喃地说:“我爱你。”我吃了一惊,本能地挣脱了,然后我兴奋而尖利地大笑,笑得蹲在了地上,他们都看呆了,继而一阵起哄。
身在无人处,我为自己刚才的笑感到脸红,这是我大脑无法控制的行为,是青春在作怪,是少女的生理条件反射。我拿出镜子照照,镜子里的脸红红的,洋溢着青春的光泽。我对自己羞涩地笑笑,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漂亮。我喜欢李树,毕竟这是第一个公开表示爱我的男人,而我也喜欢英俊的他,喜欢这种大胆、直截了当的求爱方式。
晚10点,兰兰走进厨房,诡秘地对我说:“李树说他喜欢你,他正外面等你呢。”
摘菜的大妈听见了,拉住我说:“丫头,不要去,去了,你会后悔一辈子的。”
我嘴里答应着,脚却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口,探身张望,李树在不远处一声声向我打口哨,在路灯下他仰起的脸帅极了,在那一刻爱情来到我的心中。我走到门外的阴影处,他张开双臂向我跑来。
他拉着我一路小跑来到他的宿舍,望着他因焦急而紫胀的脸,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,我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,就跟他象夫妻那样亲密。我觉得他并不陌生,他就是我的爱人。
我真傻,红红的血流湿了床单,我都不知道是咋回事。他看着单子,有些害怕,吞吞吐吐地对我说:“你千万不要生气,我把你的处女给破了。”
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。
他说:“我有对象,我知道这种事,以后你就不是姑娘了。”
我不理解处女这事的含义,只是脸色刹地变了,问他:“你有对象,那我怎么办?”
他低下头不敢看我,“我老家的对象跟我感情挺好的,我喝醉了酒,只是想跟你玩玩。”
他拿出两千块钱硬塞到我手里,说:“我对不起你,真后悔死了,兰兰说你是妓女,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玩了。”
他也是个穷打工的,这可能是他所有的钱,我推开他的手不要钱,他硬把钱塞入我的口袋。临走时我心里很难过,原来他爱的不是我。
送我时,他说:“你这丫头怪漂亮的,千万别再干这个,再这样你就完了。”
从这以后,我心里很失落就听了兰兰的劝干上了这行。由王兰兰给我牵线介绍客人,客人主要是国道上的长途汽车司机。兰兰的心特狠,我挣的钱她要拿走一半。在我还是个娃娃的时候,王兰兰骗了我干这行,她害了我一辈子。出去后,我想找几个人打她,跟她拼了,不是她死,就是我死。
二、“有些事一提起来就想哭”
有个俗语说:“阿妹下岗不流泪,偷偷走进夜总会,管吃管喝有小费,直接上床最实惠。”大家都以为干这行灯红酒绿、花天酒地,其实做这个很辛苦,很害怕。我原来很胖,后来越来越瘦了。干这行的特害怕时间拖得长的客人,一般客人几分钟的时间就够了,但难缠的客人要折腾40多分钟,甚至两个小时,我喘不过气,腰和下面疼得很,乏得动都动不了。干这一行,多疼的要求都得满足,怎么折腾都得忍着、撑着。有的人硬不戴避孕套,我也没办法,为这我打过三次胎。若有一点没伺候好,客人不是骂我‘臭婊子’,就是挨打。因为我是女人,我弱小,我得忍受欺负,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。
最可怕的是遇到那帮地痞流氓,他们不仅不给钱,还把你整得死去活来。他们往往四五个人一起把我从餐厅拽出来,我大声哭喊,可连老板都怕他们,谁也不敢管。我对他们说:“不要拉我,我喊警察了。”他们笑着踹我的肚子,把我踹得跪倒在地。他们骂道:“臭婊子,警察正找你呢,我们这就送你去公安局。”他们把我带到小旅馆里,像狼一样扑上来轮流干,边干边比谁的时间长。
我痛极了,大声呻唤,“求你们了,别干了,我要死掉了。”
没人答理,我脸色灰白,豆粒大的汗珠不停地流。休息,哪怕是几分钟也好。我嘤嘤哭着哀求,“求求你们,让我歇几分钟吧。”
终于打动了一个小流氓的心,他劝说别人,“算了,算了,别折磨人家了,让她走,谁都有姐妹。”
另一个人恶狠狠地说,“滚开,你少管闲事,她就是干这活的,又不会死掉。”
他们为此打了起来,最终还是不放人。
我真恨不得把他们杀了,在半昏迷中,我的灵魂好象出了窍,它飞到天空中,流着泪悲惨地看着我受罪。
天亮的时候,我简直被折磨得不象人样。我面如土色,腰弯得很低,慢慢挪着走回家,浑身疼得象散了架一样。路上的行人看见我,以为我得了重病,关心地问,“丫头,你得了啥病?我们送你去医院吧。”
这样的事情许多妓女都遇到过,在我身上就发生过好多次。有一次,一个流氓按住我挥拳打向我的乳房,他边打边高兴得狂叫,而我的双乳却被打得铁青。我还老听说妓女被人虐待致死的事,这都是真事,为此我很害怕。没有人尊重,没有人关心,没有人保护,任人践踏,这就是妓女的生活。你说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?我想赶快找一个疼我、爱我的好男人结婚,好好地过日子。
三、“谁都讨厌我、骂我,在这世界上我是一个到处流浪的孤儿,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。”
后来我恋爱了,他长得很一般,但很温柔腼腆,很老实。我是在学游泳的时候认识他的。那天我和米娜一起在河边游泳,我穿着上下两截露肚脐的黑色泳装,很酷的样子。当时他也很招人,因为他游得特别好,身体舒展得象水里的一条鱼,我老盯着他看,他却从不多看我一眼,我主动上前搭讪,请他教我游泳。他很拘谨,偶尔指尖碰到我就好象触了电,看样子他还是个童男子。他越害羞,我越要逗他。我假装溺水,大呼小叫,一阵扑腾,他游过来了,抓住我,我顺势往他身上一躺,还把屁股甩向他的下身,猛蹭了几下,他脸胀得通红,傻站在那儿,而我快乐得哈哈大笑。我约他第二天再教我游泳,就这样我俩好上了,他是外出打工的农村小伙子,很自卑。而我见惯了坏男人,就想找一个这样的好男人。为了得到他,我隐瞒身份,假装天真,假装正经姑娘,决不允许他碰我。但他还是知道一点,他说:“我早就见过你,你很吃香啊,我经常看见你和一大帮小伙子在马路上说说笑笑、打打闹闹的,你这么招人喜欢,只怕我俩好不长久。”
我俩很快谈婚论嫁了,他把我带去他的家,他家里很穷,他父母也很老实,近乎巴结地对待我,头一次给我煮了6个荷包蛋。有一个爱我的男人多好,心里真踏实,我觉得有盼头了。那是我过得最愉快的一个夏天,我每天都精神抖擞,眼睛好象带上了一层温柔的镜片,觉得天更蓝了、更明亮了,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好,连窗台、杯子这些不会动的东西都在向我诉说柔情。但我也很害怕,怕他知道我干这行,我告诉刘兰兰我不接客了,我要结婚,这是我难得的机会。兰兰这个坏女人,她嫉妒我,也为了挣我的介绍费,她把我的事告诉了我的男友。
第二天,他来找我,他脸色不好,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我。我一阵心虚,扑上去关心地摸他的额头,问他是不是病了,他一把推开我,咬牙切齿地骂道:你真不要脸,你骗了我,你很脏,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。我顿觉大难临头愣在那里,真想死了算了。他走了,但他对我真的很好,他还惦记着我。几天后,他听说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、没有吃饭病倒在床,就来到我的床前看我。我心里又有了希望,我拉着他的手,满含羞愧地告诉他我的过去,请求他原谅。他说;“你那么小,又没有妈来管你、教你,出这样的事大家应该同情你、原谅你。”我俩抱头痛哭,我流着感激的泪亲吻着他的额头,以为我俩会和好如初。但他后来说出的话使我猛醒,意识到我们俩那么美好的爱情已经一去不再来了,已经变馊了,他说:“我不能娶你,我已经告诉我妈了,妈妈说人穷不能志短。但我喜欢你,我要跟你睡觉,跟你当相好的。”我冷冷地推开他,扭过头再也不想说一句话,我是妓女,妓女也有自尊。
我大病一场,病好后,我很憔悴,变得又老又丑。我不想再干下去,就回了家。
我在外当妓女的事早就传遍了家乡。我一出现,大家就朝我吐唾沫,当面讥笑我,孩子们追着我齐声喊:“破鞋,烂婊子”。我好象是被剥光了衣服站在所有人面前,等着大家用唾沫淹死我。我真受不了,那种情况可以把人逼疯。从那时起我得了一种心病,一看见别人小声说话就怕,听见别人笑就羞愧。外面的人,包括男友在内,对我不好我都能忍受,都能想通,最想不通的是家里人,她们不想看见我,宁愿我死在外面。每回一想到这儿,我都想哭。
几个姐姐家都不能住,姐夫甚至不让我进他的门。我在大姐家只吃了一顿饭,姐夫就对我说:“你住下来。会给我们带来脏病;你在村里走,邻居会看不起我们的。”姐姐小声求他,说我病了,说我要学好了。姐夫却大发脾气,把碗都砸了。姐姐哭着送我出来,说:“你不要再干这个了,好好找个对象,结婚后再回来看我们。”
那一天是我过得最痛苦的一天,我两眼发直,浑身凉透,在路边傻坐了很久很久。望着阳光下来来往往的人群,我愤慨和嫉妒极了,他们都有自己的家,都有自己的工作和位置,而我却是多余的,我什么也没有。我真想不通,世界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,我没有害过人,我当妓女是出于年幼无知,为什么大家不能原谅我,为什么大家要伤害我。更可气的是家里人,在我16岁出去干活的时候,她们谁也没有关心过我。现在她们却恨我、骂我。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个亲人,就象一个孤儿,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。那天我一瓶瓶地喝着烈性酒,把洒瓶疯狂地扔到马路上,那一刻我真想杀人,如果手里拿的是炸弹,我也会扔出去的。
我又干上这一行,一直到被抓到妇教所。
我现在在妇教所里经常一个人哭,心里难受极了。我进来后,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,过去交的那些朋友都是假的;我干这个七年了,但我没存上钱,连一千块钱也没有,因为我的手很大,有钱就穿衣打扮,有钱就请朋友们吃饭,有的男友我还要养活他;另外我还有严重的妇科病,经常肚子疼,疼得哭。我不知道出去后怎么办呢?老了,病了,靠谁呢?
采访结束时,刘翠翠一再问我:“你说我能不能找上一个疼我的丈夫,大一点也没有关系,他会不会嫌我?”笔者望着一脸苦相的翠翠,在心里祈求社会对这些误入岐途的姐妹多一点宽容和怜悯。为了给她希望和勇气,笔者一再鼓励她说:“你还年轻,只要你改邪归正,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。记住我的话,出去后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劳动谋生,找一个好男人结婚。除非万不得已,永远别告诉你的过去,你会幸福的。”
刘翠翠定定地看着我,眼里迸发出希望而喜悦的火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