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夜从噩梦中惊醒，却又被恐惧攫取，心中一片灼热，恐惧却无处不在，一个人躲在恐惧的世界中蜷缩着、颤抖着。

　　这种被恐惧完全淹没的感觉大概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出现过了。但是，在三十年前的那些日子里，却是我生活中最最重要的内容，几乎每时每刻都是如此绝望。

　　大概还是我五岁的时候，家住农村。那是一个开春的时刻，那一天，记得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家里，我蹲在自家西侧茅房里拉屎，起先是妈妈陪着，后来妈妈去给我取擦屁股的纸。生命就在妈妈要回来的那一刻发生了巨变。只听一声炮响，然后是漫天遍地的飞来之物炸满了我家茅房的天地，也炸得我一声嚎叫，提着裤子冲向家门。

　　在惊慌失措的奔命中，我见到了亲爱的妈妈，我如今依然如此清晰地记着那一刻。妈妈站在门里，满是焦急的脸上同样充满了恐惧。我扑到了妈妈怀里，妈妈不住地安抚我。

　　从那以后，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我成了妈妈需要细心呵护的小不点。任何一点惊吓都会让我面无人色。而我的世界中从此充满了恐惧和疾病。我还记得自己时常盯着自家房顶的一角，在恐惧无着的情形下入睡。

　　大概过了五六年时光，我不再如此恐惧，而疾病却更加常见而严重，直到高三那年才有了转机。

　　这许多年来，我已经逐渐忘却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恐惧。只是偶尔读到母亲为了孩子奋不顾身的故事会感动得一塌糊涂。而曾经的恐惧也成了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，从不跟人提起。

　　还是半年前与老师闲聊时，不知怎么提起。我将自己内心深处最见不得人的抱怨清晰地呈现出来。

　　我记得在扑向母亲的那一刻，我多么希望她能奋不顾身地跑出来保护我啊！由于她没有，这让那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有了一个怀疑，当然这个怀疑是今天才得以明晓的，那就是母亲的爱是可疑的。由此，这个孩子可能已经不再相信有爱存在。因为在他最需要庇护的时候，那个他最信任的人、最想依靠的人首先考虑的是她自己的安全。

　　三十年后的我，已经能够看到并能理解母亲点点滴滴的爱，这让那个曾经充满怀疑的孩子终于可以了解母亲对自己是充满爱的，只不过这种爱不是那个孩子理解的那种而已（最大的见证是我比她过得好，而这是她真实不虚努力的目标）。孩子得以释怀。

　　就在昨天，我在大学时代曾经喜欢过的一个女孩过她四十岁的生日。我们曾经是有缘的，但是，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是走不到一起去。时过许多年，大家难得见面，旧情复发也是意料中的事情。十八年前因为去过一次长城，我深深地伤过她的心。所以，这次，我很想带她再去一次长城，重温一下旧情，也疗治一下我那被伤害的心灵。

　　她虽有推脱，却也同意了。这让我很兴奋。但是，事情就是那么巧，她单位要她提前回去工作。于是，她让我跟她相约六十岁再去长城（而不是下一次）。我非常愤怒，我不相信没有谁这个地球就不转了，我希望她能够请假，为我请一次假。显然，我没有说服她，却伤得她在四十岁的生日里泪流满面。伤她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无比地受伤。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。

　　午夜从噩梦中惊醒，不能入眠，才慢慢理清其中的原由。在我扑向母亲的那一刻，那个孩子的希望永远只能是一种希望了，就是那一刻，内心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，或许那个炮响和漫天的飞来之物并不足以伤害他如此之重，倒是那个源于对母亲的期望不能实现的绝望让他的世界坍塌。

　　那个五岁的孩子把自己跟母亲深深地联结在一起，从没有考虑过独立承担生命中的苦难。母亲的犹豫，让那个孩子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可靠的，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信念。于是，当这个孩子还不能真正意识到独立的意义时，他不自觉地总是想证明这个世界还是有爱的。否则，他就不得不在绝望中学会自立。而这个试图去证明爱仍然存在的潜意识，一直阻碍着他真正地自立。

　　这种证明的小游戏一直都在，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而已。比如，我总是跟太太说我还要去爱其他的女人，或许就是这样一种证明，我希望她任何时候都不要离开我。直到这次我那曾经恋过的女孩不经意地再次选择她自己的事情，我才能在噩梦醒来之后看清自己的内心世界曾经有过的伤痛的渊源，以及自己诸多愚蠢行为背后的可笑动机。从这个意义上讲，真是感谢她的选择。

　　或许此刻我是清醒的。我清楚地意识到，那个孩子要么是接受现实，在绝望（被母亲抛弃一般的绝望）之后选择自立，要么是在重新证明爱仍然存在的过程中保持着心灵上的依恋，要么是在两种选择中徘徊。从多年的心理体验的总结来看，似乎是一直徘徊着。直到梦醒时刻，我似乎才能看到另外一种选择的存在，就是让自己充满爱的独立着。这是在明了了自己的内心混乱之后的明悟。但是，怎么能做到让自己充满爱的独立着呢？

　　当依恋存在的时候，我们就不能去关注自己的心灵，因为我们总是要以别人的反应来作自己反应的依据。换句话说，我们的世界是以别人为中心、围绕着别人的反应来转的。如果因为别人有爱的反应，才让自己有爱的反应，那不是真正的爱，那是一种交换。爱就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对于别人的付出，它不以别人的爱为前提，也不需要回报。爱的前提是独立的意志，爱是独立的自然结果。所以，只要去爱，独立就已经获得。

　　从心所欲，就是以自己的内心为依据，独立自由地存在着喜怒哀惧！

　　而我此刻想做的事情是，在我的孩子还相信爱存在的时候，告诉她必须懂得独立的意义！这真地很难！或许没有痛，永远也没有独立！反思这一点，我再一次相信母亲的爱至始至终是存在的，哪怕是那一个犹豫的时刻。它或许让我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的时刻，但也让我今天有了真正走向独立的可能。爱是一种奇迹，以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在起着它独特的作用！